她每和羽原做一次爱,都会给他讲一个有趣又玄妙的故事,就像《天方夜谭》中的王妃山鲁佐德一样。当然,和故事中不同,羽原完全没有在天亮时将她杀掉的想法(当然,她也从来没在羽原身边睡到过早晨)。她给羽原讲故事,只是因为她自己想那样做。或许也是想慰藉一下每天只能待在家中的羽原。但是,不仅如此。或者说,更多的可能是因为她喜欢在床上与男人进行亲密对话这个行为本身,尤其是在做完爱之后那段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慵懒时间里——羽原这样猜测。
羽原将那个女人命名为山鲁佐德。他没有当着她的面说起过这个名字,但是在她来的那天,他会用圆珠笔在自己每天用来记事的那个小小的日记本上写上“山鲁佐德”,然后简单地记下那天她给他讲的故事——简单到即便日后有人看到这篇日志也看不明白的程度。
羽原不知道她给自己讲的那些故事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凭空虚构的,抑或是真假参半的。要区分这真真假假是根本不可能的。在这些故事中,现实与推测、观察与梦想似乎交织在一起,难以区分。因此,羽原并不一一追究这些故事的真伪,只是一心倾听她的故事。真实也好,谎言也罢,抑或是错综交织的真实与谎言,它们的区别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又能有多大意义呢?
不管怎么说,山鲁佐德掌握着一种引人入胜的讲话技巧。不管什么类型的故事,通过她的嘴讲出来,都会变成一个特别的故事。她的语调、停顿的节奏和故事的展开方式都是完美的。她先让听者对故事产生兴趣,再故意使坏卖个关子,引导对方思考和猜测,然后准确地给听者一个他想要的结局。这种超凡的技巧,能让听者忘掉周围的现实,即便这种遗忘是暂时的。她的故事,就像用湿毛巾擦黑板一样,将羽原心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痛苦回忆或者他想要努力忘掉的忧心事擦得一干二净。羽原觉得仅是这样便已经足够。或者说,这才是现在的他最想要的。
山鲁佐德今年三十五岁,比羽原大四岁,基本上是一个家庭主妇(只是她有护士资格证,好像偶尔在必要时会被叫去工作),有两个上小学的孩子。丈夫在一个普通的公司上班。她家距这里有二十多分钟的车程。反正这就是她告诉羽原的有关自己的(几乎)全部信息。当然,羽原无从查证这些信息是否属实。虽然如此,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一定要去怀疑这些信息的真实性。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也没必要知道我的名字吧。”山鲁佐德对他说。的确如此。她对于他来说始终只是“山鲁佐德”,暂时没有因此产生什么不便。她也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名字——当然,她应该知道他叫羽原。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他的名字,似乎觉得将他的名字说出口是一种不吉利或者不适当的行为。
无论用多么友善的目光去看,山鲁佐德的外表也都和那《天方夜谭》中的美丽王妃没有丝毫相似之处。她是一个全身开始增生赘肉(就像用油灰填满缝隙一样)的地方城市的家庭主妇,看起来已经稳步踏入中年的行列了。下颌已有几分变厚,眼角刻着苍老的皱纹。发型、服装和化妆虽然并不敷衍,但也不会让人感到眼前一亮。长相虽然不差,却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给人一种平淡无奇的印象。一般人即便与她在大街上擦身而过或者同乘一个电梯,大概也都不会注意到她。或许十几年前她也曾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可爱女孩,有那么几个男人会回头看她一眼。但是,即便如此,那样的日子也已经在某个时刻落了幕。现在还没有迹象表明这个幕会被再次拉起。
山鲁佐德每周来这个“房子”两次。虽然她没有固定在周几过来,但从来没有在周末来过。或许周末她需要和家人待在一起。在现身的一个小时前,她肯定会打来电话。她会在附近的超市买一些食品,装到车上带过来。那是一辆蓝色的马自达小型车,老车型,后保险杠上有明显的凹痕。车轮已经因污渍变得乌黑。她将车停在这个“房子”的停车位,打开后备厢,取出购物袋,两手抱着,按响门铃。羽原从门孔里确认门外是她之后,打开锁,解下门链,打开门。然后,她便直接去厨房,将自己带来的食物分门别类放进冰箱,再写一个购物清单,列出下次来的时候要买的东西。她看起来是个有能力的家庭主妇,干起活来很熟练,动作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在做完事情之前,她几乎都不开口说话,始终一脸认真。
在她做完这个工作之后,两人谁也不开口说话,像被一种无形的海流推着似的,自然而然地走到卧室。然后,山鲁佐德一言不发,迅速脱掉衣服,和羽原一起躺到床上。两人拥抱在一起,几乎不说话,简直就像是合作完成一项被指派的任务,按照一系列的程序做爱。若是在月经期,她便用手为他解决,达到目的。她那熟练而又多少有些事务性的手法,让他想起她持有护士资格证。
两人做完爱之后,继续躺在床上说话。说是说话,其实主要是她说,羽原只是随便附和几句,或偶尔问个简短的问题而已。然后,当钟表的指针指向四点半的时候,山鲁佐德就会收场(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刻总是在故事进入佳境的时候到来),哪怕故事还没有讲完。她从床上下来,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拾起来穿上,准备回去。她说自己得去准备晚饭。
羽原在玄关送她离开,再挂上门链,透过窗帘的缝隙看着那辆脏兮兮的蓝色小型车驶去。到了六点,他便从冰箱中拿出食材做点简单的饭菜,一个人吃。他当过一段时间厨师,因此做饭对于他来说一点都不难。吃饭的时候喝巴黎水(Perrier)(他滴酒不沾),饭后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电影DVD或者读书(他喜欢那种需要花时间去读而且要反复读的书)。除此之外,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可做。没有聊天的对象,也没有打电话的对象。没有电脑,因此也不能上网。没有订报纸,也不看电视节目(这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当然,他也不能出去。万一山鲁佐德因为某种缘故不能再来这里,那么他将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独自一人留在真正的陆中孤岛上。
但是,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让羽原感到特别不安。“这个状况必须靠我自己的力量处理。虽然艰难,但是应该可以想办法挺过去。不是我独自待在孤岛上……”羽原心想:“不是,而是我本身便是一座孤岛。”他原本便已经习惯了独处。即便孤身一人,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变得消沉。让羽原感到担心的是,如果事情变成那样,他便不能和山鲁佐德一起躺在被窝里说话了。说得更直白一些,那就是他便听不到山鲁佐德给他讲故事的续篇了。
在这个“房子”中安顿下来后不久,羽原开始蓄起了胡子。原本他便胡须浓密。当然他这样做是为了改变一下自己的外观,但是他的目的并不仅仅止于此。他之所以开始蓄胡子,主要是因为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如果有了胡子,他便可以经常把手放在下颌、鼻子下面或者鬓角,享受触摸的感觉。用剪刀和剃须刀修剪胡子的形状,也可以消磨时间。他这才发现,原来仅仅留个胡子,便能打发无聊。
“我的前世是条七鳃鳗。”一天,山鲁佐德躺在被窝里这样说道。她说得那么干脆,就像对人说“北极点在遥远的北方”一样若无其事。
羽原完全不知道七鳃鳗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长成什么样子。所以他也没有特别讲述自己的感想。
“你知道七鳃鳗怎么吃鳟鱼吗?”她问道。
“不,不知道。”羽原回答道。就连七鳃鳗吃鳟鱼这件事本身,他也是第一次听说。
“七鳃鳗是没有上下颚的。这是七鳃鳗和普通鳗鱼最大的不同。”
“普通的鳗鱼有上下颚么?”
“难道你没仔细观察过鳗鱼吗?”她吃惊地说道。
“鳗鱼倒是偶尔会吃,但是总没有机会看到鳗鱼的上下颚。”
“下次有机会好好观察一下吧,去一下水族馆什么的。普通的鳗鱼有上下颚,也有牙齿。但是呢,七鳃鳗是完全没有上下颚的。相反,它的嘴长得像吸盘。它用这个吸盘吸附在河底或湖底的石头上,倒立着身子来回摇摆,就像水草一样。”
羽原开始在脑海中想象很多七鳃鳗像水草一样在水底来回摇摆的情景。那似乎是一种脱离现实的光景。但是,羽原知道,现实往往是脱离现实的。
“七鳃鳗实际就是生活在水草当中的。它们悄悄地藏在那里,等鳟鱼从上方游过时,便迅速游上去,用吸盘吸附在它的肚子上。然后像水蛭一样,紧紧地贴在鳟鱼的身上,过上寄生的生活。它们的吸盘内侧有一个像长着牙齿的舌头一样的东西。它们将它当成锉刀,使劲在鱼的身体上打开一个洞,一点点地吃它们的肉。”
“我不太想变成鳟鱼呢。”
“据说,在罗马时代,很多地方都有养殖七鳃鳗的鱼池。那些不听话的狂妄奴隶会被活生生地扔进池子里,被七鳃鳗吃掉。”
“我也不想当罗马时代的奴隶。”羽原心想,“当然,什么时代的奴隶都不想当。”
“上小学的时候,我第一次在水族馆看到七鳃鳗,读到介绍其生态的说明文字时,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山鲁佐德说道,“因为,我有着清晰的记忆。我记得自己在水底吸附在石头上,藏身在水草间来回摇摆,看着那些胖胖的鳟鱼从上方游过。”
“那咬鳟鱼的记忆呢?”
“那倒没有。”
“太好了。”羽原说道,“你七鳃鳗时期的记忆,就只有这些吗?只是在水底来回摇摆?”
“前世的事,不会一股脑儿全都想起来的。”她说道,“幸运的话,遇到某个契机,就能想起来一点点。完全是突发性的,就像是从小孔里看高墙对面的世界一样,只能看到那里的一小部分风景。你能想起自己前世的一些事吗?”
“一点儿也想不起来。”羽原说道。说实话,他自己也不想去回忆前世的事。现在周遭的这些现实,已让他自顾不暇。
“但是,待在湖底挺好的。用嘴紧紧地吸附在石头上,倒立着身子,看着从上面游过的鱼。我还见过一只很大很大的甲鱼呢。从下面看,它简直就像《星球大战》里那种凶恶的太空船一样庞大,乌黑。嘴又长又尖的大白鸟像杀手一样对鱼发动袭击。从水底看那些鸟,它们仅仅就像是蓝天上的流云。我们待在水底深处,又藏身在水草中,所以那些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是安全的。”
“你能看到那种光景啊。”
“是啊,看得真真切切。”山鲁佐德说道,“那里的光、水流的触感……我甚至能想起自己当时思考的事情,有时还能进入那个光景当中。”
“思考的事情?”
“是啊。”
“原来你在那里还会思考啊。”
“当然。”
“七鳃鳗会思考什么呢?”
“七鳃鳗啊,会思考非常七鳃鳗式的事情。按照七鳃鳗式的逻辑,思考七鳃鳗式的主题。但是,我无法将其置换成我们的语言。因为,那是为水中的东西而进行的思考。就像我们作为婴儿在胎内的时候一样,虽然知道自己曾在那里思考过,却无法用世间的语言把自己当时的想法表达出来,对吧?”
“莫非你能想起在胎内时的事?”羽原吃惊地问道。
“当然。”山鲁佐德若无其事地回答,然后在他怀里微微歪了歪头表示不解。
“你想不起来吗?”
羽原说自己想不起来。
“那改天我再给你讲,我胎儿时期的故事。”
羽原在那天的日记中做了如下记录:“山鲁佐德、七鳃鳗、前世。”
即便别人看到这篇日记,大概也不知所云吧。
羽原和山鲁佐德第一次见面是在四个月前。羽原被送到北关东地区一个地方小城市的“房子”里,住在附近的她作为“联络员”负责照顾羽原。她的职责是为不能外出的羽原购买食品和各种杂货,送到“房子”中。有时也按照他的希望买一些他想读的书、杂志和他想听的CD之类的。有时她也会随便找一些电影的DVD带过来(只是羽原不是特别理解她的选择标准)。
羽原在那里安顿下来之后的第二周,山鲁佐德就像是在做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邀他上了床。避孕套也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或许这也是她被安排的“援助活动”之一。不管怎样说,这件事是对方主动提出来的,在一系列的流程中显得顺理成章。她在这个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一点不知所措或犹豫,他也没有反对这个流程。他还没有搞清事态的前因后果,便跟着山鲁佐德到了床上,拥有了她的身体。
与她做爱的过程,几乎称不上是充满激情的,但也并非从头到尾都是事务性的。即便起初她做这件事只是为了完成一项被安排的(或者是被强烈暗示的)职责,但是,从某个时刻开始,她似乎也能够在这个行为中(即便只是局部的)发现一定的愉悦了。羽原从她肉体反应的细微变化中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对此也感到很高兴。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是一个被关进牢笼的凶猛野兽,而是一个有着细腻情感的人。仅以满足性欲为目的的性行为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是必要的,却并不能让人感到特别愉悦。虽说如此,羽原还是无法分辨,山鲁佐德在多大程度上将自己与他的性行为当成自己的职务,又在多大程度上将其当成自己的私人行为。
不仅仅是性爱。她为羽原所做的所有日常性行为,到哪儿为止是规定的职务,又从哪儿开始是她出于善意的私人行为(从根本上来说,这是否能称为善意还是一个问题),羽原都无法判断。在各个方面,山鲁佐德都是一个让人很难看出其感情和意图的女人。比如,她一般总是穿着材质简单、没有任何修饰的内衣,也许是一般三十多岁的家庭主妇日常所穿的那种(当然,羽原以前从来没有和三十多岁的主妇交往过,这始终只是他的推测),是那种超级大卖场的促销品。但是,有时她也会穿一件款式十分考究、性感撩人的内衣。不知道她是从哪里买来的,那内衣无论怎么看都好像是高档货,做工精致,使用美丽的丝绸材质,有精致的蕾丝边修饰,深颜色。羽原无法理解这种天壤之别究竟是因何种目的或原因而产生的。
另外,还有一件事让羽原感到困惑。那就是他与山鲁佐德的性行为和她讲的故事交织在一起,无法区分。他无法将其中的一件事单独拿出来。自己与一个不是特别吸引自己的人发生并非特别激情的肉体关系,并以这样的形式与这种肉体关系紧密地关联在一起(或者说是缝在一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羽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况,这使他心里产生了一点轻微的混乱。
“十几岁的时候……”一天,山鲁佐德躺在床上,像告白似的说道,“我时常私闯别人家的空宅。”
她的故事大抵如此。羽原此时也没能说出合适的感想。
“你有没有私闯过别人家的空宅?”
“应该没有。”羽原声音干涩地说道。
“那种事,做过一次好像就会上瘾。”
“可那是违法的吧。”
“是啊,如果被人发现的话,就会被警察逮捕。私闯民宅加盗窃(或盗窃未遂),可是重罪呢。可是,我明知道那样做不好,却欲罢不能。”
羽原默默地等她接着往下讲。
“趁别人不在的时候进入别人家里,最妙不可言的地方首先就是安静。不知为何,真的是悄无声息。那里可能是世界上最安静的地方了。我有那种感觉。在那种静寂当中,一个人一动不动地只是坐在地板上,就自然变回了七鳃鳗时期的自己。”山鲁佐德说道,“那真是妙不可言。我的前世是七鳃鳗这件事,我记得好像跟你讲过吧?”
“听你说过。”
“和那种感觉一样。我用吸盘紧紧地吸附在水底的石头上,尾巴朝上,在水中来回摇摆。跟周围的水草一样。周围真的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响。或者也有可能是我没长耳朵。晴天时,阳光像箭一样从水面上直射下来。那光有时会像棱镜一样晶莹闪烁,四处发散。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鱼从头顶慢慢游过。我什么也不想。或者说,我心中只有七鳃鳗式的想法。那想法虽然模糊,却很干净。虽然并不透明,却没有掺杂一点杂质。我是我,我又不是我。我沉浸在这样的心情当中,不知为何,感觉真是好极了。”
山鲁佐德第一次侵入别人家里是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当时她在当地的一所公立高中上学,喜欢上同班的一个男生。他是一个足球运动员,个子高高的,成绩也好。虽不能说特别帅气,但看起来干净清爽,给人的感觉很好。但是,她的爱情就像大多数高中女生的爱情一样没有得到回报。他好像对班上的另外一个女生有好感,看都不会看山鲁佐德一眼。他从来没有跟山鲁佐德说过话,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和自己是一个班的。但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忘掉那个男生。只要一看到他,她就喘不上气来,有时甚至几乎要吐出来。如果这样下去什么也不做的话,可能会疯掉。但是,她也从来没有考虑过向他表白爱意。即便表白也不可能如愿以偿。
一天,山鲁佐德旷课去了那个男生家。从山鲁佐德家步行到他家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他家里没有父亲。他父亲原本在水泥公司上班,但是几年前在高速公路上遭遇车祸去世了。母亲在邻市的一所公立中学当国语老师。妹妹上初中。所以,白天他家应该是没有人的。她提前调查好了他的这些家庭情况。
玄关的门自然是锁着的。山鲁佐德试着在玄关的门垫下面找了一下,在那里找到了钥匙。这里是一个地方小城市的住宅区,悠然安静,也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违法犯罪的案件。所以人们并不特别注意关门闭户,经常会把钥匙放在玄关的门垫下面或者附近的盆栽下面,以防有家人忘带钥匙。
出于谨慎,山鲁佐德按响门铃后等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应答,又往周围看了一下,确定没有邻居看到,才用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从里面将门反锁上,脱掉鞋子,用塑料袋装好,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蹑手蹑脚地上了二楼。
他的房间果然在二楼。小小的木制床干净整洁。放满书的书架、大衣柜、书桌。书箱上面放着一个小型音箱和几张CD。墙上有一幅巴塞罗那足球队的挂历,挂着一面像队旗一样的东西,除此之外墙上再也没有一件像样的装饰品了。没有照片也没有画。只有奶油色的墙壁。窗子上挂着一幅白色的窗帘。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既没有乱放的书,也没有脱下来的衣服。桌子上的所有文具都放在固定的位置。这很好地体现出这个房间的主人一丝不苟的性格。或者也有可能是母亲每天都认真细致地收拾房间。也有可能这两方面的原因都有。这让山鲁佐德感到紧张。如果那个房间又脏又乱,那么即便自己弄乱一点也不会被发现。“要是那样该多好啊。”山鲁佐德心想。而现在只能小心翼翼的。但是,与此同时,看到那个房间干净简朴,整洁不乱,她也感到相当高兴。这才像他。
山鲁佐德坐在书桌的椅子上。许久,只是坐在那儿。“他每天都坐在这个椅子上学习。”想到这里,心便怦怦直跳。她将桌子上的文具——铅笔、剪刀、尺子、订书机、台历等所有这些东西一件件地拿在手中,来回抚摸,闻气味,亲吻。这些原本普普通通的东西,正因为是他的,在山鲁佐德的眼中便显得光彩夺目。
然后她一个个打开他的抽屉,仔细地检查里面的东西。最上面的抽屉里,各种零碎的文具和纪念品之类的东西收纳在小格子里。第二个抽屉里主要是他现在使用的各门课程的笔记本,第三个抽屉(最大的抽屉)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文件资料、旧笔记本和试题答案等。几乎全都是与学习或足球协会的活动有关的资料。没有任何重要的东西。她没有发现自己所期待的日记或者书信之类的东西,甚至连一张照片也没有。这让山鲁佐德多少觉得有一点点不正常。这个人除了学习和足球以外,就没有什么别的个人活动了么?或者还是他将那些重要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别的什么地方了?
即便如此,山鲁佐德仍然坐在他的书桌前,只是用眼睛追着他留在笔记本上的笔迹,心情便激动起来。再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疯掉。为了使自己冷静下来,她从椅子上起身,坐在地板上,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周围依然很安静,没有一点声响。就这样,她将自己同化为海底的七鳃鳗。
“你只是进入他的房间,碰了很多东西,然后便一直一动不动地待着么?”羽原说道。
“不,不仅如此。”山鲁佐德说道,“我想要一件他的东西,想把一件他日常用的或者身上戴的东西带回家。但是,不能是重要的东西。若是重要的东西,丢了就会马上发现,对吧?所以,我决定只偷一支他的铅笔。”
“一支铅笔?”
“对。一支用过的铅笔。但是我觉得光偷不行。要是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单纯的空宅窃贼了么?那样的话,此事为我所为的意义就没有了。我就是所谓的‘爱的窃贼’。”
爱的窃贼——羽原想道。简直就像是无声电影的题目。
“所以,作为交换,我决定留下一件信物。作为我曾经存在的证据。作为那不是简单的盗窃而是交换的声明。但是,留什么呢?我一时没能想起合适的东西。我把背包和口袋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一件适合做信物的东西。原本应该提前准备一件东西拿来的,但是之前我也没想到这一点……没有办法,我只好决定留下一根卫生棉条。当然,是还没有用过的。带着包装袋哦。因为月经快来了,所以随身带着备用的。我将卫生棉条放进最下面那个抽屉的最里面最难发现的地方。然后,这让我感到很兴奋。我的卫生棉条悄悄地放在他抽屉的最里面。可能是太兴奋了,那之后月经很快就来了。”
铅笔与卫生棉条——羽原心想。或许应该写在日志里。“爱的窃贼、铅笔和卫生棉条。”——肯定没有人能理解这是在说什么事吧。
“我当时顶多就在他家待了十五分钟左右。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私闯别人的家,而且一直担心有人突然回来,所以没能在那里待太长时间。我先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然后悄悄地从他家里走出去,锁上门,将钥匙放回玄关的门垫下面原来的地方。然后去了学校,小心翼翼地拿着他用过的铅笔……”
山鲁佐德不再说话,这样停顿了一会儿。就像是在用眼睛逐一确认那时发生的每一件事。
“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我每天都过得前所未有的心满意足。”山鲁佐德说道,“我用他的铅笔在笔记本上随意写字。闻它的味道,亲吻它,将脸颊贴在上面,用手搓。有时还放在嘴里用舌头舔。将铅笔拿来写字,它就会慢慢变短。虽然那令人难过,但是我也只能那么做。变短之后不能用了,再去拿一支新的就好了。我这样想道。他书桌上的笔筒里有很多用过的铅笔。而且少一支他也不会知道。他可能也不知道抽屉的最里面放着我的卫生棉条。想到这里我便兴奋不已,腰部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有小虫子在爬,奇痒难忍。为了抑制那种感觉,我只好在桌子下面将两腿并在一起,使劲揉搓膝盖。我想,即便在现实生活中他对我视而不见,即便他几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也完全没有关系。因为我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将他的一部分据为己有了。”
“感觉有些像诅咒性的仪式呢。”羽原说道。
“对。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许真的是一种诅咒性的行为。后来我读到一本那方面的书,有些感触。但是,当时我还是高中生,没有想过那么深。我当时只是被欲望冲昏了头脑。做这种事,随时都可能完蛋。如果私闯人家空宅的时候被人逮个正着,不仅会被学校开除,而且倘若事情传出去,可能都很难继续在这个城市住下去。我曾数次这样告诉自己。但是不管用。我觉得当时我的大脑已经不在正常工作的状态了。”
十天后她又旷了课,朝他家走去。上午十一点。她像上次一样,在玄关的门垫下面取出钥匙,进入他的家中,上了二楼。他的房间依然很整洁,无可挑剔,床上的被褥铺得整整齐齐。山鲁佐德先拿了一支用过的长铅笔,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笔袋里,然后提心吊胆地躺在床上。她整理了一下裙子的下摆,两手并拢放在胸前,仰头看着天花板。想到他每天晚上都在这张床上睡觉,便感到心跳骤然加速,无法正常呼吸了。空气无法顺利到达肺里。嗓子干得难受,一喘气就疼。
山鲁佐德受不了,从床上起来,将床单拽整齐,然后又和上次一样,坐在地板上。“现在躺在床上还为时过早。”她告诉自己,“这对我的刺激太大了。”山鲁佐德这次在他的房间里待了大约半个小时。她将他的笔记从抽屉里拿出来大致浏览了一遍,也读了他写的读后感。那篇读后感写的是有关夏目漱石的《心》的。这是暑期阅读指定图书。稿纸上的字体工整且漂亮,很像一个优秀生写的字,而且也没有什么错别字和漏字。成绩是“优秀”。这是理所当然的。字写得这么漂亮,无论什么样的老师,即便完全不看内容,也会想要默默给一个“优秀”的评价。然后,山鲁佐德打开大衣柜,依次翻看里面的东西。他的内衣、袜子、衬衣、裤子、足球衫。每件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件破损或留有污渍的衣服。
所有衣服都保持得干净整洁。是他自己叠的呢?还是母亲叠的呢?可能是母亲吧。她对每天都可以为他做这些事的母亲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嫉妒之情。
山鲁佐德将鼻子伸进抽屉里,闻每一件衣服的味道。衣服上散发着一种经过认真洗涤和阳光晾晒的味道。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件素色的T恤,展开,将脸贴在上面。她以为衣服的腋下会有他的汗味。但是,却没有。即便如此,她仍旧长时间地将脸贴在那件T恤上,用鼻子吸入空气。她想将那件T恤据为己有。但是,那或许太危险了。所有的衣服被整理和管理得这么好。他(或者他的母亲)说不定准确地记着抽屉中T恤的数量。如果少了一件,可能会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
山鲁佐德最终决定不把那件T恤带走。她按照原来的样子重新整齐地叠好,放回抽屉里。一定要小心,不能冒险。这次,除了铅笔之外,山鲁佐德决定将她在抽屉里发现的一个足球模型徽章带走。那好像是他小学时期少年足球队的徽章,是一个老物件,而且看起来也不是那么重要。即便丢了,他可能也不会发现。或者很久之后才会发现。她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上次偷偷放在最下面那个抽屉最里面的卫生棉条是否还在。还在那里。
如果母亲发现他抽屉的里面放着一根卫生棉条会怎样呢?山鲁佐德想象了一下。母亲看见之后会作何感想呢?是直接责问儿子:你为什么会有月经用品?告诉我原因。还是会将这件事藏在心里,进行各种负面的揣测呢?山鲁佐德完全想不出在这种情况下母亲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但是,不管怎样,她仍旧将卫生棉条搁在了那里。不管怎样说,这是她留下的第一件信物。
这次,山鲁佐德决定留下自己的三根头发,作为第二件信物。她在前一天晚上拔了三根头发,用保鲜膜裹起来,装进一个小小的信封里封上口。她从背包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信封,夹进抽屉里的一本旧数学笔记本中。那是三根笔直的黑发,不是太长,也不是太短。只要不去做什么DNA鉴定,就不会知道那是谁的头发。但是,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年轻女人的头发。
离开那里之后,她直接去了学校,上了午休之后的课。然后在接下来的十天时间里,她又过得心满意足。她觉得自己占有了他更多的部分。但是,故事并非就这样戛然而止。私闯别人家的空宅,正如山鲁佐德所说,会上瘾。
讲到这里,山鲁佐德看了一下床头的表,然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好了,我差不多该走了。”然后她一个人走下床开始穿衣服。表盘上的数字显示时间为四点三十二分。她穿上一件几乎没有任何修饰的实用性白色内衣,背过手去扣上胸罩的排扣,麻利地穿上牛仔裤,从头上套上一件印着耐克标志的深蓝色运动衫,在洗漱台用香皂仔细地洗完手,用梳子简单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开着蓝色的马自达离开了。
剩下羽原一个人。他也想不出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便像牛反刍食物一样,在脑海中逐一回味她刚才在床上给他讲的故事。他完全不知道她的故事接下来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她讲的故事大抵如此。归根结底,他原本也几乎想象不出山鲁佐德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女孩。那时,她的体型还很苗条?穿着制服、白袜子,编着辫子?
由于还没有食欲,羽原便想在做饭之前读一下那本还未读完的书,但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山鲁佐德悄悄潜入那个二层独栋人家的情景,或者她将脸贴在同学T恤上尽情闻气味的光景,不由得浮现在脑海中。羽原迫不及待地想要听故事的续篇。
山鲁佐德下次来“房子”是在隔了一个周末的三天后。她像往常一样整理装在大纸袋里拿来的食品,检查保质期,重新摆放冰箱里的东西,确认罐装罐头和瓶装罐头的有无,检查调味料减少的量,制作了下次的购物清单。冰上新的巴黎水。然后将新带来的书和CD摞在桌子上。
“有没有什么东西不够用或者想要的?”
“没什么特别想到的。”羽原回答。
然后两人就像往常一样上床做了爱。他适当地做了一番前戏,戴上避孕套进入她的身体(她从医学的观点出发,要求他从开始到结束一直戴着避孕套),经过一段恰当的时间射了精。这个行为虽然不能说是义务性的,但也不能说是特别用心的。她基本上总是在警惕这个行为中包含过度的激情,就像驾校的教练总是不希望学生在驾驶中投入过度的激情一样。
山鲁佐德以职业的眼光确认羽原以正确的方式将适量的精液射进避孕套中之后,开始讲她的故事。
第二次私闯空宅之后,她又过了十天左右心满意足的生活。她将那个足球徽章藏在笔袋里,上课的时候不时地用手指抚摸一下。她用牙轻轻地咬铅笔,舔铅笔芯。然后,她想他的房间,想他的书桌,想他睡觉的那张床,想装着他的衣服的大衣柜,想他那质朴的白色短裤,想藏在他抽屉里的自己的卫生棉条和三根头发。
自从开始私闯别人家的空宅,学校里的学业几乎都荒废了。课堂上,她不是茫然地沉浸在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中,就是一门心思用手指摆弄他的铅笔或徽章。非此即彼。回到家之后,也没有心思做老师布置的作业。山鲁佐德原本成绩不差。虽然并不拔尖,但是由于她学习用功,所以成绩基本上总是中等往上。因此,当她在课堂上被点名回答问题却几乎什么也回答不上来的时候,老师们在发火之前,都首先表现出一脸诧异。有一次,老师还在课间将她叫到办公室,问道:“怎么啦?你有什么心事吗?”但是,她无法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好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太……”。当然,她不可能说自己“其实喜欢上一个男生,白天偶尔会趁他家没人去他家里,偷来铅笔和徽章,一门心思摆弄它们。满脑子除了他之外没有别的”,她只能将这个沉重而阴暗的秘密藏在自己的心里。
“我变得必须得定期私闯他家的空宅了。”山鲁佐德说道,“我知道那很危险。这种像走钢丝一样的冒险行为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这一点我自己也很清楚。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被人发现的话就肯定会被警察追究责任。想到这些我便害怕极了。但是,车轮一旦开始往坡下滚动便无法阻挡。第二次“访问”过了十天,我的脚步又自然而然地朝他家的方向走去。倘非如此,我感觉自己就会疯掉。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时我的大脑其实已经有些不正常了。”
“你常常缺课,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吗?”
“我家里是做生意的,工作忙,父母都几乎没怎么注意过我。之前我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也没有直接违抗过父母的命令。所以我父母都觉得这孩子不管也没关系。交给学校的请假条,我也轻而易举地伪造成功。我模仿母亲的笔迹简单地写上缺勤的理由,签上名,盖上印章。以前我就跟班主任老师说过自己的身体有些毛病,所以有时要请半天假去医院。班上有几个长期不来上学的学生,大家都在为他们的事情伤脑筋,所以即便我有时缺半天课,也没有人注意。”
这时,山鲁佐德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表,又继续讲起来。
“我又从玄关的门垫下面取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就像往常一样,不,不知道为什么,那次家里比以往更加安静。厨房里冰箱的温控器开开关关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大型动物的叹息,让人感到莫名的惊诧。其间,电话铃响了一次。声音大得刺耳,我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全身一下子冒出汗来。当然,没有人拿起话筒。电话铃响了十声后就停了。铃声停止之后,沉默变得比以前更深了。”
那天,山鲁佐德仰面朝上,长时间地躺在他的床上。这次她的心没有上次跳得那么厉害,呼吸也正常了。她仿佛觉得他就安静地睡在自己的身边,自己在陪他睡觉。伸一下手,手指似乎就能触碰到他那强壮的手臂。但是,当然他其实并不在旁边。她只是沉浸在白日梦的云朵当中。
然后,山鲁佐德开始按捺不住,想要闻一下他的味道。她从床上下来,打开大衣柜的抽屉,检查了一下他的T恤。每件T恤都洗得很干净,在太阳下晾晒过,叠得圆鼓鼓的,像蛋糕卷一样漂亮。污渍已被洗掉,味道也消除了。和上次一样。
然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说不定可以做到。于是,她急急忙忙地下了楼,在浴室的更衣处找到洗衣篓,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他和母亲、妹妹三个人要洗的衣物。大概是一天要洗的衣物。山鲁佐德从里面找到一件男式T恤,是BVD的白色圆领T恤。然后,她闻了闻那件衣服的味道。毫无疑问是年轻男性的汗味。冲鼻的体臭——在班上男同学的旁边时,她曾经闻到过同样的气味。不是那种能够让人感到身心愉悦的气味。但是,他的那种气味却让山鲁佐德感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她将脸紧紧地贴在那件衣服腋下的部分,吸入它的气味,感觉自己仿佛被他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在怀里,裹在他的身体中。
山鲁佐德拿着那件T恤上了二楼,再次躺在他的床上。然后将头埋进T恤中,尽情地闻着他的汗味。慢慢地,她感到自己的腰部有一种慵懒的感觉,乳头也开始发硬。是月经快来了吗?不,不可能。时间还太早。她猜测自己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性欲。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和处理这种性欲。至少在这种地方什么也做不了。不管怎么说,这是在他房间里,他的床上。
不管怎样,山鲁佐德决定将渗着他的汗水的T恤带走。那当然是危险的。母亲很可能会发现T恤丢了一件。即便她不一定想到是被人偷走了,但是应该也会纳闷那件T恤跑到哪里去了。既然家里打扫和收拾得这么干净,那母亲肯定是个收拾狂一样的人。如果丢了什么东西,她肯定会在家里到处找,就像一条受过严格训练的警犬。然后,她可能会在宝贝儿子的房间里发现山鲁佐德留下的几个痕迹。但是,即便明知道这些,她仍旧不想放下那件T恤。她的大脑没能说服她的心。
山鲁佐德心想:“那么,我应该留下一件什么东西呢?”她想到留下自己的内衣。那是一件十分普通、相对较新的简单内裤,早晨刚换的。把它藏到壁橱的最里面就好了。她觉得作为交换品这是最合适的。但是,真正脱下来一看,她才发现裤裆的部分暖暖的,已经湿了。“这是因为我的性欲。”她心想。闻了一下,没有味道。但是,不能将这种被性欲玷污的东西放在他的房间里。要是那么做的话,就等于是在作践自己。她又穿上内裤,决定放一件别的东西。那么,放什么才好呢?
山鲁佐德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就这样沉默了许久,一言未发。她闭上眼睛,静静地用鼻子呼吸。羽原也同样沉默着,躺在那里,等着她开口说话。
不久,山鲁佐德睁开了眼睛,说道:“喂,羽原先生。”这是她第一次叫羽原的名字。
羽原看了看她的脸。
“喂,羽原先生。能再抱抱我吗?”她说道。
“我想可以。”羽原说道。
于是两人再次抱在一起。山鲁佐德的身体状况和刚才大不相同,很柔软,连里面的深处都很湿润。肌肤也有光泽和弹性。她现在正在栩栩如生地回忆着当年自己私闯同学家空宅的体验。或者说,这个女人真的让时间倒流,变回了十七岁的自己。就像回到前世一样。这种事情,山鲁佐德可以做到。她能让自己那种超凡的讲话技巧对自己产生影响。就像优秀的催眠师用镜子对自己进行催眠一样。
于是,两人前所未有地激烈交合。用了很长时间,激情四射。最后,她迎来了明显的性高潮。身体剧烈颤抖了数次。那时的山鲁佐德似乎连长相都完全变了。就像从一条细细的缝隙中窥视到转瞬即逝的风景,羽原的脑海中大致可以想象出山鲁佐德十七岁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样的少女。他现在像这样抱在怀中的,是一个偶然封存在三十五岁的平庸主妇肉体中的十七岁问题少女。羽原很清楚。她在她的肉体中闭着眼睛,微微颤抖着身体,一心一意地闻着那件渗着男人汗水的T恤。
做完爱之后,山鲁佐德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检查羽原的避孕套。两人沉默着,并排躺在那里。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天花板。就像七鳃鳗从水底看明亮的水面一样。这时羽原心想,如果自己在另外一个时空里,是一条七鳃鳗,不是羽原伸行这样一个被限定身份的人,而只是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七鳃鳗,那该多好啊。山鲁佐德和羽原都是七鳃鳗,像这样并排用吸盘吸附在石头上,一边随着水流来回摇摆,一边抬头看着水面,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等着胖胖的鳟鱼从上面游过。
“那最后你放了什么作为他的T恤的交换物呢?”羽原打破沉默,问道。
她仍旧沉浸在沉默中,过了一会儿才说道:“结果什么也没放。我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以与他那件渗着汗味的T恤交换的东西,没有一件东西可以与之匹敌。所以,我就只是偷偷地将那件T恤拿走了。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了真正的空宅窃贼了。”
十二天后,山鲁佐德第四次造访他家的时候,门锁已经换了新的。在将近正午的阳光的照射下,那把锁头骄傲地闪烁着金色的光芒,看起来十分牢固。而且,玄关的门垫下面已经没有了钥匙。大概是洗衣篓中丢了一件内衣这件事让母亲起了疑心。于是母亲瞪着敏锐的眼睛仔细到处搜查,发现家中发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能有人趁家里没人的时候进来过。于是,门锁马上被换掉了。母亲所做的判断非常准确,她的行动也极其迅速。
山鲁佐德发现门锁换成了新的,当然很失望,但是与此同时她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有人走到她的身后,帮她从肩膀上卸下了一个重担。她想,这样一来就不用再私闯他家的空宅了。如果门锁没有换,她肯定会一直像这样侵入他家,而且行动会越来越过分,迟早会落一个无法收拾的局面。她在二楼的时候,家里可能有人会有事突然回家。若是那样,她则无处可逃,也无从申辩。这种事情总有一天会发生。而现在,这种毁灭性的事态得以避免。或许应该感谢他那长着老鹰一样敏锐的眼睛的母亲——虽然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山鲁佐德将他的T恤拿回家,每天晚上在睡觉前都会闻它的气味。她睡觉的时候将那件T恤放在旁边。去学校的时候便用纸包起来,放到不会被家人发现的地方。吃完晚饭回到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便把它拿出来,抚摸或者闻它的气味。她担心那件T恤的气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变淡,然后消失,但是没有。他的汗味就像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重要记忆,一直附着在那件衣服上。
山鲁佐德想到自己以后不能再私闯他家的空宅了(不去也没关系),头脑便一点点地恢复了正常。意识也变得正常了。在教室里茫然地做白日梦的时候少了,老师说的话——虽然只是一部分,也逐渐入耳了。但是,她在上课的时候,并非专注地听老师讲话,而是集中精力窥探他的样子。她时刻都在关注他,看他的举动是否有什么异样,有没有表现出什么神经质的神态。但是,他的举动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他像往常一样张开大嘴天真地笑,老师提问的时候便干脆利落地回答正确答案,放学后热情地投入足球协会的训练。大声呼喊,流很多汗。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的周围发生过什么异常。真是一个十分正派的人。——她感到钦佩。没有一点阴暗。
但是,我知道他的阴暗面。山鲁佐德心想。或者是一个近似于阴暗的方面。可能别人谁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说不定他母亲也知道)。第三次私闯他家空宅的时候,她在壁橱的里面发现了几本巧妙地藏在那里的色情杂志。里面有很多女人的裸体照。女人劈开双腿,慷慨地露出阴部。里面还有男女交合的照片,是那种以十分不自然的姿势交合的照片。粗大的性器插入女人的身体。山鲁佐德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那种照片。她坐在他的书桌前,翻看那些杂志,津津有味地看着每一张照片。她猜测他可能一边看着这些照片一边自慰。但是,这件事并没有让她感到恶心,也没有让她对他隐藏的真实面孔感到失望。她知道那是一种自然的行为。人体产生的精液必须有一个排放的渠道。男人身体的构造就是这样的(和女人来月经大体一样)。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十几岁男孩,既不是正义的英雄,也不是圣人。山鲁佐德知道了这一点,甚至反而感觉松了一口气。
“自从我不再私闯他家的空宅,过了不久,我对他的那种狂热的爱恋渐渐冷却,就像是潮水从平缓的海岸一点点地退潮。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地闻他T恤的气味了,一门心思来回抚摸铅笔和徽章的次数也变少了。就像发烧治愈,烧退去了。那时我不是像生病,而肯定是真的生了病。那场病让我发起高烧,让我的大脑因此错乱了一段时间。无论是谁,在人生中都会经历这样一段荒唐的时期。或许也有可能只是发生在我一个人身上的特殊事件。喂,你可曾这样过?”
羽原想了一下,没有想到类似的经历。“我想没有那么特别的事情。”他说道。
山鲁佐德听了,似乎稍微有点失望。“不管怎么说,高中毕业之后,不知不觉间我便把他忘掉了。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甚至几乎无法记起究竟是他的什么地方那么强烈地吸引了十七岁的自己。人生真是奇妙。有时自己觉得璀璨夺目、无与伦比的东西,甚至不惜抛弃自己的一切也要得到的东西,过一段时间或者稍微换个角度再看一下,便觉得它们完全失去了光彩。我开始疑惑不解,自己当时看到了什么呢?这就是我‘私闯空宅时期’的故事。”
感觉有点像毕加索的“蓝色时期”。羽原心想。但是,羽原也十分理解她想要说的话。
女人看了一眼床头的电子表。回家的时间快到了。她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然后说道:“但是,其实故事到此还没有结束。大概是在四年后吧,我在护理学校上二年级的时候,因为一个不可思议的机缘,又见到了他。她母亲在这段故事中华丽登场,还夹杂着一点怪谈的元素。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想听吗?”
“很想。”羽原说道。
“那下次跟你讲。”山鲁佐德说道,“说来话长,我差不多得回去做饭了。”
她下了床,穿上内衣、丝袜、背心、裙子和衬衫。羽原躺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她的这一系列动作。他觉得女人穿衣服的动作可能比脱衣服时的动作更有意思。
“有什么想读的书吗?”山鲁佐德出门的时候问道。羽原回答说没有什么特别想读的。“我只想听你讲接下来的故事。”他在心里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因为他感觉自己如果说出口,就永远听不到故事的续篇了。
那天晚上,羽原很早就钻进了被窝里,思考山鲁佐德的事。说不定她不会再出现了。他担心这一点。这并非绝对不可能发生。山鲁佐德和他之间不存在任何私人的约定。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偶然被某个人赋予的,也有可能因那个人一时心情的改变而随时被剥夺。打个比方,他们的联系仅仅就像是用一根细细的丝线连接起来的。或许某一天,不,是总有一天,他们的关系会宣告终结。那条丝线会被剪断。或迟或早,区别仅此而已。而且,一旦山鲁佐德离开,羽原就再也听不到她的故事了。故事将会就此中断,原本能讲的几个未知的奇妙故事,永远不会再被讲出来。
或许他还会被剥夺所有的自由,结果可能导致所有的女人都远离他,不仅仅是山鲁佐德。这个可能性很大。那样的话,他就再也不能进入她们湿润的身体,再也不能感知她们身体的细微颤抖。但是,对于羽原来说,或许最痛苦的,与其说是无法再进行性行为本身,不如说是无法再与她们共享亲密的时间。所谓失去女人,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女人为男人提供一段特殊的时间。这段特殊的时间让男人身处现实当中,同时又让现实失效。山鲁佐德为她提供了许多这样的时间。她无限量为他提供的就是这样的时间。而且,终有一天将失去这样的时间,或许这是最让他感到伤心的。
羽原闭上眼睛,不再想山鲁佐德的事,开始想起了七鳃鳗——那些吸附在石头上、藏匿在水草中来回摇摆、没长上下颚的七鳃鳗。这时他也成为它们的一员,等待鳟鱼游过来。但是,无论等到何时,也没有一条鳟鱼游过来。没有胖的,也没有瘦的,什么样的都没有。不久,太阳落山了,周围陷入深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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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毕加索在1900年至1904年之间以单色(阴郁的蓝色与蓝绿色)作画的时期,只有极少数暖色作品例外。这些阴沉的画作是毕加索于西班牙获得灵感、在巴黎完成的,尽管在毕加索生前难以售出,现在却都是毕加索十分著名的画作。